重量更清晰地落在了活着的人肩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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几天前,这个此刻暴跳如雷的老人,还在婆婆灵前捶胸顿足,涕泪横流,哭嚎着忏悔自己一辈子吼了她,让她没过上几天舒心日子。那哭声撕心裂肺,连旁人都跟着心酸落泪。可转眼,那痛悔的泪水就被新的怒火烧干,雷霆般的吼声又毫不吝啬地砸向了自己的儿孙。王淑芬想起不知在哪本旧书里瞥见过的一句佛家偈语——“嗔是心中火,能烧功德林”。这暴烈的脾气,可不就是一把熊熊燃烧的、不分敌我的业火?烧尽了旁人对他那点“心肠不坏”的念想,也烧干了自己本就不多的福报与安宁。
《吉祥经》里似乎也说过,“远离愚痴人,是为最吉祥”。王淑芬默念着这句话。婆婆尸骨未寒,于情于理,他们不可能把赵德全一个人丢回那空荡荡的老屋。他毕竟是丈夫的父亲,孩子们的血脉至亲。可王淑芬知道,在内心深处,她早已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墙,将自己与这个暴躁的老人远远隔开。他极少对她这个儿媳直接吼叫,大约是那点残存的、对外人的体面在作祟。她尽孝,端茶送饭,浆洗缝补,样样周全。可也仅此而已了。她的心,像一块浸透了寒冰的石头,不再期待靠近那随时可能爆裂的火山。
夜深了。寒气从门缝窗隙钻进来。王淑芬轻手轻脚地走到东屋门外,里面传来公公沉重的、带着痰音的鼾声。她回到堂屋,赵建国正坐在灯下,拿着一块砂纸,仔细打磨着饸烙床子铁模子边缘的毛刺。昏黄的灯光勾勒出他沉默而坚毅的侧脸轮廓。孩子们已经蜷在热炕上睡着了。
赵建国抬起头,对上妻子的目光。他什么也没说,只是放下砂纸,走到灶台边,掀开盖着饸烙的湿布看了看。然后,他默默拿出最大的蒸锅,开始往里加水。动作沉稳,没有一丝犹豫。
第二天清晨,天刚蒙蒙亮。灶膛里的火再次熊熊燃烧起来,比昨夜更旺。两口最大的铁锅坐在灶上,白茫茫的水汽汹涌地翻滚升腾,几乎淹没了半个厨房。赵建国和王淑芬合力,将昨夜剩下的所有莜面饸烙条子——那些粗细不匀、断头断尾、被老爷子斥为“牲口食”的面条——均匀地铺满了两个巨大的蒸笼。蒸笼盖严实了,灶膛里塞满了劈得粗细均匀的硬柴。
当赵德全被浓郁的莜面香气和持续不断的水沸声扰醒,揉着惺忪睡眼、带着惯常的起床气走到堂屋时,他被眼前的景象定在了原地。
饭桌上,没有别的。三个大海碗一字排开,里面满满当当,堆得冒尖,全是蒸得油亮亮、软糯糯的莜面饸烙。每一根都吸饱了水汽,显得格外饱满。热气腾腾,浓郁的莜面香气霸道地充斥着整个屋子。
赵建国系着围裙,正把最后一点饸烙从笼屉里拨到碗里。他抬起头,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,平静地对上父亲惊愕、狐疑、继而隐隐又要蹿起火苗的目光,语气寻常得像在谈论天气:
“爸,吃饭吧。饸烙管够。锅里还有,吃完再盛。”他顿了一下,补充道,声音不高,却清晰地落在每一个角落,“今天吃不完,明早接着吃。明早吃不完,还有后天。总归不能糟践东西,更不能糟践妈留下的这点念想。”
赵德全的嘴唇翕动了几下,那习惯性的斥责像鱼刺一样卡在了喉咙里。他看看那三大碗堆得小山似的饸烙,又看看儿子那张平静无波、甚至带着点疲惫的脸。儿子眼神深处,没有挑衅,也没有怨恨,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、认命般的坚持。王淑芬站在稍远些的灶台边,正用抹布擦拭着昨夜被公公拍打过的面盆,动作不疾不徐,眼皮都没抬一下。两个孩子揉着眼睛从里屋出来,看到桌上的饸烙山,小嘴惊讶地张成了“O”型。
屋子里只剩下灶膛里柴火噼啪的轻响,以及蒸锅里持续翻滚的水声。那浓郁的莜面蒸汽,固执地、无声地弥漫着,充满了整个空间,沉甸甸的,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、沉默的力量。它不像昨夜的雷霆咆哮那般震耳欲聋,却像一张巨大而柔韧的网,将那即将爆发的怒火,连同赵德全整个人,都无声无息地笼罩、包裹、摁压了下去。
赵德全僵立在桌边,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,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。他拉开凳子,重重地坐下,木头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。他拿起筷子,动作有些僵硬地,戳向那碗堆得最高的饸烙山。筷子挑起几根,热气模糊了他沟壑纵横的脸。他低头,将那口饸烙塞进嘴里,机械地咀嚼着。屋子里只剩下他略显粗重的呼吸声和单调的咀嚼声,再无其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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