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的脊背紧贴着的冰冷刺骨、布满凝结水珠和可疑污渍的船舱铁壁来自一艘巨轮——这个逼仄、污秽的底舱,就是他们的“诺亚方舟”。
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,混杂着几百号人的汗臭、呕吐物的酸腐、劣质烟草的呛辣、食物残渣的馊味,以及铁锈、机油和海水的腥咸,形成一股令人作呕的、几乎能实质化剥落人意志的异味。
一盏昏黄的灯泡在船体的颠簸中剧烈摇晃,投下扭曲跳跃的光影,将一张张麻木或痛苦的脸映照得如同地狱浮绘。除了病痛带来的呻吟、咳嗽,甚至还有婴儿断续的啼哭,再加上海浪拍击船体的永恒背景音,构成了这钢铁囚笼里绝望的交响。
因为一次微不足道的口角之争,他不仅丢了一个能把腰伸直的座位,还实打实挨了一拳,至今太阳穴上都是一片危险的淤青。那恶霸的面相让他想起一个人:是他跑过一个剧组的副导演,自顾自地差遣他打杂,让他一个人忍耐着不悦拖着一角搬运脚手架到合适的地方,却因为划花了设备把他痛骂了一顿。
我迟早要让他付出代价……不,我迟早要让所有轻视我的人付出代价!
那股熟悉的、混合着愤怒、屈辱和不甘的火焰,再次在黄嚣的胸腔里熊熊燃烧。
黄嚣一直相信自己是个干大事的人,很多周围的人过去也都这么说。只是他们太善变了,甚至不肯为了一个注定要有出息的人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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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是在天还没完全亮的时候被人从底舱里赶出来的。
一打开舱门,冷风里夹着不一样的味道——不是海腥味,而是某种说不清的油炸味、甜腻番茄酱味,还有远处咖啡店门口飘来的烘焙香气。
港口上方的天空被层层叠叠的高架路分割成不规则的碎片,呼啸而过的卡车轰鸣声从头顶震下来,偶尔还能看见印着蓝底白字的路牌,上面写着他一个字都不认识的缩写和数字。
被人半推半拽着往前走时,他远远瞥见一条“熟悉”的街:一整排牌匾上都是红底金字的汉字,字号夸张,“福”“寿”“大饭店”“海鲜酒家”之类,再在下面用拧巴的英文字母拼出一遍读音;门口挂着一排纸灯笼,灯笼后面却是标准得几乎刻板印象的消防通道铁梯和砖墙。
他知道,那就是别人嘴里常说的“唐人街”。
可街边快餐店玻璃上映出来的人影、街角便利店门口缩着脖子买热咖啡的人,怎么看都提醒他——这是另外一个世界。
即使身处这间位于城市边缘的,在那偷渡货轮底舱的窒息感也如影随形。他按着还隐隐作痛的太阳穴,仿佛那里存放着他一路颠沛流离的耻辱勋章。
是的,没错了,安全屋的门牌号就在眼前。
黄嚣深吸一口气,压下胸腔里翻腾的屈辱与对未来的狂想——就从这里开始。他掏出那尘封已久曾经随着信件被寄来的钥匙,指节因用力而发白,插入锁孔时能感觉到金属的冰冷和……一丝微弱的、新近摩擦留下的滞涩感。
咔哒。
这一声轻响就像拧开了黄嚣脑海里的某种开关。他想,是了,打开一扇艰涩的门,这是一个不错的开始。
或许是出身的环境所致,黄嚣很擅长理解各种隐喻。
他不记得他第一次见到六叔,因为那大概是在某个医院的产房,场面应该挺热闹,大概还隔着几层玻璃和一个走廊。
黄嚣是个得来不易的老来独生子,他父亲估摸着是有什么弱精症,但又意外的有一种特别容易结婚也容易离婚的性格特质,从初婚开始的三十几年换了四个老婆,最终才生出年纪在同辈中最小的“大孙子”。
在黄嚣如同医学奇迹般降生的同时,他的父亲就已经接近了操办六十大寿的年纪。他原本早就放弃了希望,更没精力在教养孩子上耗时耗力。而那位六叔也刚好是同辈的老幺:三十五六、正值壮年,倒比老大哥更像侄子的父亲。
长房“小孙”跟这位年纪尴尬的小叔或许有特殊的共同语言,接连十年都被各自长辈勒令厮混在一起——理论上是因为六叔有个和黄嚣一般大的儿子。
也就在中间的某一年,黄嚣便极早的意识到了这一举措的真正缘由。家里人人都惦念着爷爷的一座纺织厂。厂子每年的收益都足够一大家子人各自享受还算富足的生活,而排除掉完全没参与过生意的六叔,再排除掉至少要十八年才能长成、不可能起到任何作用的自己,剩下的人才能好好谈论“正事”。
另外,黄嚣自己的这个名字也带着一种隐晦的含义。他们虽然不是什么书香门第,几辈人识字的十个里没五个,全靠接受过义务教育的小辈来算人头,但人这么多,一一看过去总也不至于不知道“嚣”字没有太多好的寓意可言。
但这个