透过氤氲雾气,晏诗忽而有种错觉,对方俨然是一国君王,在纸上纵横捭阖,指点江山。再眨几回眼睛,却又变成了个普通人家的妻子,在为柴米油盐精打细算,较量锱铢。只是任她这般细细查看批阅,也不知需到何时。
许是等待太久,倦意上涌;或是茶烟安神,不知何时,晏诗闭上了眼睛。
体内气息缓缓流转,自行沿着天怒心法之诀循环游走。一遍遍冲刷着筋脉,潮水一般被拦在第九重壁障之前。
自打兽窟出来,得知父死母囚之训,体内的焦虑半刻也未曾停歇。若有闲暇,便闭目调息,打坐运功。
而三种功法之中,又以天怒为甚。停云功法太依势施为,惊鸿刀又未窥全貌,唯有天怒,从降生以来便伴随着她,无论从哪个角度看,皆是她最倚仗之盾。因而除受伤时日,她修习时以天怒次数最多,到达的程度最高,运用也最为精湛。尤其息州一战中强行使出的第九式中所窥见的磅礴力量,让她渴慕不已。
身随意动,这下竟瞬间进入忘我之境,不自觉便在他人处吐纳修习起来。神思入境,五感皆张,宛如一个敞开怀抱接纳世间万物的婴孩。此时倘若有人意图不轨,不费吹灰之力,便能轻取她性命;乃至无心的惊扰,譬如一声惊叫,或重物翻倒。一旦致使心神失守,内息骤乱,轻则气血逆冲,武功尽废,重则筋脉断绝,性命无救。
可她偏生就是这般做了,呼吸逐渐绵长,深远,连面前茶杯上的雾气都不再惊动,整个人好似熟睡一般,不,比熟睡之人更为安静。连带着整间屋子都比先前更加静默,似乎连它也和着晏诗的节奏,在风沙里缓慢深长的呼吸。
素衣妇人抬起睫,隔着雕花的隔断望了她一眼,目光中有惊讶、欣赏,还有几丝连她自己也未察觉的羡慕。在嫉恨泛起之前她敛起了眉睫,落回纸上。
不知运转了多少个周天,待得晏诗睁眼,已经掌灯时分。窗外昏暗,室内迷蒙,桌案旁已空无一人。
“你好大的胆子,敢在我这里入定。”
一声沉喝自室内另一侧毫无预兆地响起。晏诗转头望去,素衣妇人斜倚在榻上,不知为何没有点灯,清瘦的身影在阴影中现出曼妙的轮廓,目光如水微凉。
“嘿嘿,”晏诗活动了下略微僵硬的脖子和手脚,站起身来,“你的本还没收回来,不会舍得让我这么早死。”
对方勾唇一笑,些微嘲讽,转了话题“我以为你来会先把我这砸了。再不济也要拍个桌子,没想到,年纪轻轻,这么好的耐性。倒教言翘受了无妄之灾。”
“她是你的心腹,她受和你受,不是一样的嘛,还分什么你我。”晏诗眉眼弯弯。
刚说完,肚子不合时宜的响起,“若是夫人不弃,我们再吃一顿如何?”
“好啊,”素衣妇人欣然应允。
晏诗于是开了门吆喝道“送两份饭菜来!”才喊完,便匆忙闭了门户,已是吃了一口砂砾。
“其实你的做事风格,我很欣赏。要不要,尝试跟我们合作?”
素衣妇人这下终于从阴影处走出,来到烛火散发的光亮下,整个人像是镀上了一层光晕,连同声音听在晏诗耳朵里,也多了一丝诱惑。
她来到晏诗对面,优雅地隔几而坐,等待晏诗的回答。
晏诗缓缓的笑了,抬手给对方倒了杯茶,“好啊。”
“只有一个小要求。”
“还是柳叶刀?”
“还是柳叶刀。”
“非救不可?”
“如果我说是呢?”
“那这杯茶,就当我给你践行。”
素衣妇人略显粗大的指节托起了茶碗,举到胸前。
晏诗看着她的脸,迟迟没有举杯。
“当真不行?”
素衣妇人眨了眨眼,没说话。
“都不考虑一下?”晏诗脑海中一但浮现柳叶刀那副模样,就好似万千虫蚁在噬咬她的心肠。
素衣妇人半眯起眼睛看着她,像是在为一个徒劳的蝼蚁感到好笑。
“那好吧,”晏诗终于败下阵来,“至少让人去给他装扮一下,让人以为他的伤一直没好。”
“此话何意?”
晏诗没好气道“薛鳌想废了他的脸,不让人治伤。只怕身上治好了也会再添新伤。所以,让你那巧手能人劳烦一下,最好让薛鳌可怜可怜,不可怜也别再下手。瞿大夫那也打声招呼。”
“就为了这个?”夫人蹙起眉。
“装成瞿文徒弟模样,不会惹人怀疑的。”
“不是可不可行,是有没有必要。”夫人啜了口茶,语气冷淡。
“照你这么说,薛鳌既然下了如此重的手,都不敢让他死,就摆明了不会要他的命。你还担心什么。”
晏诗双肘撑在几上,身体前倾,不容置疑道,“我不仅要保他的命,还要让他完完好好地出来。”